问心6
作者:
林一平 更新:2022-08-26 11:34 字数:5158
十二楼的气氛整晚都有些凝重。夜班的杨大夫, 在交接班后不久,就开始了抢救垂危濒死患者的工作。他住院总郑大夫, 还有几个一些晚上吃了饭、就聚集在病房里的实习生,围在患者的床边进行抢救。
这是属于潘志管床的患者。以持续咳血、呼吸困难1周而入院。72岁。既往有三十年的石棉接触职业史。
由于上周六才做过科里会诊,杨大夫清楚这患者的病史、所有的检查以及治疗细节。他拿着病历任由郑大夫指挥护士给抢救药物,耳朵听着郑大夫的指令, 眼睛却在病历上流连。
全是潘志记录的科内会诊意见。
比如:汇报病史(略)。体格检查:入院时体温37.2°c,氧饱和度86%, 听诊双肺有细湿罗音。
辅助检查:入院时胸片:双肺弥漫性磨玻璃结节、实变, 双侧肋膈角变钝。
入院时胸部ct:双肺弥漫性磨玻璃结节、部分实变, 双侧肋膈角变钝, 双肺尖小叶间隔平滑增厚,纵膈淋巴结肿大、双侧胸腔积液和胸膜斑。
然后是一串实验室检查的结果。唯一异常的血清crp水平升高。
下面就是每个人的意见了。有意思的是潘志直接把实习生的意见略过没记,把轮转过来的本科生小何的意见也没记。因为杨大夫记得很清楚, 小何发表完意见后被陈文强说回去多看书。
没把那小伙子羞死。因为他给的诊断是石棉肺, 胸腔积液。用杨大夫的话说, 那就是实习生都说过的事儿了, 哪里能显出他工作半年多, 比实习生强的地方。
小黄的意见是根据咳血考虑他是不是有结核病, 因为50、60年代时,国内结核患者比较多,胸部那些磨玻璃结节他考虑肺癌。提出做肺穿刺活检、还有胸腔积液抽胸水做细胞学的检查, 看是不是能查到癌细胞, 以明确诊断。
这是一份中规中矩的会诊意见。
然后轮到李敏的了。(这个时候陈文强和石主任倒没把李敏当科室副主任看)——杨大夫暗忖俩人对李敏的位置看得还是很正常。
她破格晋升的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, 不是破格了临床经验。
但潘志下面记录的李敏的会诊意见,四页多纸,让他又想起会诊时李敏讲到自己走神了。如今细看这份会诊意见,令他骇然的同时,也吃惊李敏基础理论掌握的广度和深度。
看吧,一个咳血的症状,李敏就给出了这样的分析。
首先是咳血的定义。咽喉以下呼吸道任何部位的出血、经口腔咳出称为咳血。
其次,咳血量:小量﹤100ml;中量100~500ml,大量>500ml,24小时。
原因:杨大夫略数了数居然有十几种。每一种还有相应的病理分析。若不是知道患者是会诊的头天晚上收进来的,他都要怀疑李敏提前做了预习。
自己开小差就是因为李敏把不相干的外伤性咳血也列上了。
归纳起来就是几个咳血机制:1外伤2异物3各种急慢性炎症(包含结核)侵及血管壁4细菌毒素使血管壁的通透性增加……5肿瘤:坏死和溃疡侵犯血管6肺动脉高压
病因,人李敏直接引用教科书的数据,还特别声明是二版教材,我国临床上的咳血肺结核占了92%以上。然后是潘志写了小半夜纸的结核引起咳血的原因。
杨大夫觉得自己要回家去找罗英的二版内科学教材看看了。
其次是支气管扩张,干湿性咳血,还强调干性是手术治疗的适应症。杨大夫又记下一个干性咳血的数据300~500ml为主。
鉴别诊断:涉及了咳血与呕血,提及肺结核、支气管扩张、肺炎、肺脓肿、肺癌、心脏病与消化道呕血,甚至胆道出血的鉴别。五六七八条。
杨大夫涌起把这些个抄下来的打算。
最后,就是关于这个病历的意见,石棉肺的晚期,会出现肺功能障碍和肺心病的症状和体征。影像学有胸膜斑、甚至胸腔积液。
呼吸困难、咳血,纵膈淋巴结肿大,她考虑肺淋巴管癌。(居然能想到这个?多罕见啊!)
杨大夫继续往下看,看到潘志记录的肺淋巴管癌的原发部位是胆囊。他就往前翻病程记录,没看到查体有胆囊区的疼痛,也没有厌食、恶心、呕吐、体重减轻的病史。
但病床上这个正在抢救的濒死患者,那张脸和没什么肉的身体,令他直觉这就是癌症晚期恶异质的表现。
那么胸膜间皮瘤呢?
李敏给出的诊断参考是尽快安排做支气管镜检查。如果能做肺泡灌洗,可明确诊断是否是肺淋巴管癌、还是弥漫性肺泡出血。因为胸部ct的检查,提示后者待排出。至于肺穿刺和胸水检查等,和小黄的意见一致。
杨大夫捧着病历看了一个多小时,郑大夫就带着实习生忙了一个多小时。
“杨大夫,你看现在?”郑大夫向他这个上级医师要最后的确诊意见。
“宣布死亡时间吧。”
“19点55分。”
看着他们抢救患者的家属,压抑了很久的哭声,立即在病室里嚎啕出来了。
*
杨卫华被老孙牵着手进了情侣的包厢坐席。是美国电影《罗马假日》,原文对白配上中文字幕。但他们进去的有点儿晚了。
黑暗中,老孙客气地向人致歉,夫妻俩进去他们的票号包厢。
所谓的包厢,就是靠背非常高的沙发。如果不站起来是看不到侧面的人,也看不到前面的人。价格啊,当然也不是普通的票价了。
丝绒的沙发,在黑暗的电影院里,被屏幕上的亮光照出暗红的质地。虽然俩人已经结婚了大半年,但是这样的环境,还是让杨卫华在好奇中起了紧张。
老孙也觉得这包厢挺奇怪的。但是刚才俩人牵着手去买票,那卖票的小姑娘,收了自己的50元就给了这么两张票。
自己想问问她怎么这么贵,她还很奇怪反问:“这个点儿的电影票是最贵的一场啊。你这票是包厢坐席。要是周末,你来这么晚,肯定是没有票了。”
电影院里居然有包厢坐席?最近几年只在参加单位活动、才看过电影的老孙,看看杨卫华是满脸的好奇,也就默默地接过电影票了。
漂亮的公主溜出来,与记者乔相识了。玩得开心后她去乔家做客并过夜。杨卫华握紧了老孙的手,低声说道:“这不应该。”
“是啊。怎么能到陌生男人家过夜、”老孙与她抱有同样的观点。
但不得不承认这部轻喜剧拍出了乔——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内心之真情,他爱上了公主。将那些照片作为礼物送给了公主做纪念。
出了电影院,老孙开车回家。杨卫华仍未能从电影里走出来。
“老孙,你说要是乔没爱上公主呢?”
“他会把那些胶片交给报社。他还负债呢。”
“那公主就□□烦了。她太天真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
杨卫华想了想凭着自己的直觉说:“老孙,这电影拍的是好看。但我怎么觉得这电影太假,基础就站不住,经不起推敲。还有我觉得这电影会教坏女孩子啊。你看,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,就那么简单地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回家去了,难道她不怕被拐卖,被强/奸吗?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。这还是40年前的电影。那时候的罗马,社会治安那么好吗?”
老孙笑笑说:“编剧的脑子太浪漫了。我们只能拿它当笑话看看,不能认真推敲其合理性。”
“你记得别让孩子看这个。”
“好。我听你的。” 老孙打转向灯,车子换道。“卫华,你找个时间学开车吧。我要下基层,就没法每天接你送你了。你学会开车,可以开这车,不用挤公共汽车的。”
“我回爸妈家也可以的。”
“你若会开车的话,就是去爸妈家,自己开车过去,也比等司机来接你方便。接下来的这几个月,我差不多每个月要下基层半个月做考核的。”
杨卫华想想问:“好学吗?”
“很好学的。比你给别人做手术简单。按着交通规则,先慢慢开,等开熟练了也就好了。”
杨卫华想了想说:“那我就只能在周一、周五的晚上、周三的上午学,别的时间不是上班、值班、就是上课的。”
“那我就安排你下周一晚上去学车了。明天我打发人给你送本资料,你中午的时候看看交通规则等。”
“好。”
俩人之间没有经过年轻人的那种浪漫,但他们也没有普通夫妻经济方面的压力。经过昨夜开诚布公的沟通、今天半下午的采购、还有晚上的这场电影,在杨卫华敞开心扉后,夫妻俩的距离缩短了很多。
老孙脸上带着笑意,跟着车流轻快地踏下油门。突然间,杨卫华对他说:“老孙,你跟我说说你的前妻吧。”
老孙愣了一下,他放慢车速换了一条车道,然后脸上的微笑不变,却带着丝丝回忆说道:“她也是在省政府工作。我从部队转业到省政府之后,同志给介绍的。她比你大一岁。是个很好强,也很努力的人。前年元旦前后吧,单位组织体检,就在你们省院,发现是肝癌、还是晚期。外科的程主任说不能做手术了。后来去了医大附院,也去过北京的协和医院,都是这个结论。然后在你们医院干诊病房那儿住了几个月。从发现到去世,前后不到半年的时间。”
“你会经常想起她吗?”杨卫华小心翼翼地盯着老孙的侧脸问。
“唔——开始会的。但慢慢就接受事实了。而我不可能继续单身下去的,是吧?但,卫华,我很高兴你向我问起她。因为你在乎我了,你才会问。是不是?”
杨卫华有点儿不好意思,可还是小小声回答:“是。”
“卫华,你该这么想,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13年,这是属于过去的事情。但未来,如果我能够活到75岁,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是31年。你能理解吗?”
杨卫华重重地点点头。
男人按响喇叭提醒前面的路人,转向灯亮起,车辆驶入往他们家去的小马路上。
*
儿科监护室,小夜班和大夜班的护士在做交班。王大夫在看着已经上了呼吸机的小女儿。他满心满眼全是痛惜,他痛恨自己作为父亲、作为一个大夫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遭罪却束手无策。
交接班完毕的护士对他说:“王大夫,你看你们俩谁回去休息睡觉吧。明天白天是不是得有人在这儿的?”
对他们夫妻俩来说,这一天一夜都煎熬的够呛。尤其是汪秋云,她已经守了孩子一天一夜了,不像王大夫昨晚还回去睡了半宿。但她在孩子上了呼吸机以后,焦虑之下突然就没奶了。现在孩子要靠着鼻饲管打奶粉了、以及静脉补充营养了。
王大夫斟酌了一下说:“秋云,你回家去吧。回去洗个澡,看看孩子,你也好好睡一觉,明天白天你来看宝珠,我还得回去科里看看工作的。”
汪秋云看着小女儿舍不得走,可是家里还有珍珠和小志。那俩孩子虽说托付给罗老太太照顾,但也该回去看看了。
“那,那我回去看看小志和珍珠了。你抽空也眯缝一会儿。”
“好。”
汪秋云回到家,发现饭桌上留了一个纸条,那是小志留给她爸爸的。大概意思是:姥爷派车来接我了,珍珠在楼下的杨舅舅家里。
她洗澡换衣服之后,就去罗家看孩子。杨大夫去上夜班了,珍珠跟着罗主任父母在看电视。
“罗大爷,罗大娘,麻烦你们了。”
“不麻烦。孩子怎么样了?”老罗太太问。
“下午上了呼吸机。”汪秋云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。
罗主任在里屋学习,她走出来听说上了呼吸机了,脸色也立即变了。孩子才不到9个月,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的。
但她只能说些安慰话:“那个我听说今天儿科会诊,傅院长和关院长都去儿科了?今晚儿科谁夜班?”
“是。关院长守了宝珠一天了。晚上是戚主任夜班。”
“那你还是放宽心一些吧。这是我们省院最强的呼吸阵容了。关岚在医大进修过,他的水平也不错的。”
汪秋云点点头,抹掉眼角的泪珠,挤出一点儿笑容说:“我来接珍珠回家。谢谢罗大爷,罗大娘。谢谢罗主任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“小汪啊,不用客气的。你们忙不过来,明天还让珍珠来我们家。
汪秋云和女儿再三道谢后,母女俩上二楼,回去自己家。
“妈妈,哥哥送我到罗奶奶家,完事儿就坐车去他姥爷家了。是平时来接他的那个人开车。”
“好。你作业都写完了?”
“写完了。我在学校就写完了。我在罗奶奶家吃的饭。妈妈,妹妹好了吗?”
“还没有。”
“什么时候能好呢?”
“应该很快的。珍珠,妈妈给你洗澡,你自己把衣服脱到房间里去。”
“嗯。”
汪秋云把女儿收拾好了,打发女儿会她的房间睡觉。她洗澡洗衣服收拾房间,等都整理好了,快半夜了。
她回到主卧房,拿起床头柜上的全家福,一家五口人,都咧着嘴在笑。她的目光定在小女儿脸上,那无忧无虑的笑脸,让她再一次泪如泉涌。也让她心如刀割般疼痛。
托儿所病了那么多的孩子,唯独自己家的孩子上了呼吸机……不用王大夫说什么,也不用院长、主任给她做什么讲解,她也能猜测出大概来。
在医院,她不想当别人的面哭,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——希望孩子能有救。可回到家里,夜深人静,那种要失去孩子的、犹如摘心般的、做母亲才有的直觉疼痛,令她明白孩子很可能是没好儿了。
她拿着全家福的照片,捂着嘴低声哀哭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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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珠——保住
无奈地摊手,很遗憾没保住
(捉虫)